星期四, 八月 31, 2006

草原记忆:妇女

●老鄂

当东方刚刚露出微光(我不知道准确的汉语是拂晓还是熹微,蒙语关于这一时刻,有它独特的专用词),夜间被冷雨、蚊蝇,或风雪、狼害侵扰的羊群,终于困顿不支,渐渐伏卧下来,那被羊群纠缠了一夜的妇女,却顾不上补足睡眠,匆匆走进蒙古包,梳洗做饭,又开始了新的一天。

日出后,唤醒全家老小,侍候他们喝上丰盛的早茶,便到外边去挤那二十来头奶牛的奶。约摸一二个钟头后,将鲜奶倒入各种容器,开始制作奶食品,以供日常敷用和冬季的储备。

男人们已经出牧,或去闲逛,妇女自己套上牛车,去远处的水井汲水,或到野外拾捡干牛粪作燃料。这些活计,男人们向来不插手,男知青们则要自己做,相遇时,受到女人们善意的戏谑。

牧民不吃中饭,但要喝几次茶。不时还有人来串门或闲逛,主妇随时烧茶待客。那些男人们喝尽碗中奶茶后,将空碗托在手中,脸却朝向另一边,故作闲谈状,妇女们恭顺地为他续满。知青们恪守礼教,诚惶诚恐,反倒使主妇不安。

稍得闲空,便拿出那些手工精美制作繁缛的四季蒙袍,细针密缕地缝上几针,这是她们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。日渐西斜,远处胀满乳汁的母牛哞哞归来,提醒着她们又该去挤奶了。

羊油灯下,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惟一的一顿正餐,或羊肉面条,或小米肉粥。主妇一勺一勺地盛给他们,啜吸声中,其乐融融。睡前,主妇为全家和客人?一盖被包脚,自己刚刚解去长腰带,宽松一下,门外或风声骤起,或羊群轰动群犬狂吠,她立即拖着长袍,跑了出去。

又是一个不眠之夜。

蒙古包内东侧,灶口所向之处,铺着一块生牛皮,那是她们的栖息之所,但是从未见到谁家主妇在上酣睡。牧民妇女尚未成年,便不再享有睡觉的权利了,她们几乎是在日夜操劳。甚至连生育子女,也在劳作之际。白昼假寐,竟事关名节,被传讲出去,连出嫁都难。

那些年轻的主妇,夜间也曾因极度困顿而假寐片刻,但很快就会被焦急的呼喊声唤醒,这是那位刚离任不久的长辈,她虽然熬到了可以躺下睡觉的年岁,但积年的劳作,浑身的筋骨像打碎般地疼痛,她已全无睡意,整夜整夜地睁大眼睛,凭藉多年的经验,判断着外边的些许动静。

她们对于这一切安之若素,满怀希望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生活。

在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,我们的母亲和祖母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地安身立命。今天的都市中,那些太累和太闲的人们,他们被生活所异化(准确地讲是退化),给自己和社会带来太多的烦恼和怨恨。

我不知道自然保护主义者们所关注的“自然生态的底托”──它维系着社会的稳定和存在──是否也包含“人”这个重要因素。三十年前,我读过索尔仁尼琴的一个短篇《马特辽娜大娘》,她是作者遇到的一位极朴实的俄罗斯妇女,“甚至无法拍到她一张姿态自然的照片”,写的是一些让人无法记住的很小很小的事情。但是,作者在最后却大声疾呼:“如果没有这样的人,我们的村庄将不复存在,我们的国家将不复存在,我们的地球也将不复存在。”这段话我牢记至今,并且愈来愈感觉到它的沉重。

二十三年过去,这次又见到她们,除二三位病逝,竟都健在。她们都已儿孙满堂,依然在操持家务。见到我后,随口讲述陈年往事,恍如昨日。只是她们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们,却大多撒手人寰,六十几岁已属古稀,七十阙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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