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四, 八月 31, 2006

漫谈读书

●梁实秋

我们现代人读书真是幸福。古者,“著于竹帛谓之书”,竹就是竹简,帛就是缣素。书是稀罕而珍贵的东西。一个人若能垂于竹帛,便可以不朽。孔子晚年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,用韧皮贯联竹筒,翻来翻去以至于韧皮都断了,那时候读书多么吃力!后来有了纸,有了毛笔,书的制作比较方便,但在印刷之术未行以前,书的流传完全是靠抄写。我们看看唐人写经,以及许多古书的抄本,可以知道一本书得来非易。自从有了印刷术,刻板、活字、石印、影印,乃至于显微胶片,读书的方便无以复加。

  黄山谷说:“人不读书,则尘俗生其间,照镜则面目可憎,对人则语言无味。”细味其言,觉得似有道理。事实上,我们所看到的人,确实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居多。我曾思索,其中因果关系安在?何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语言无味?我想也许是因为读书等于是尚友古人,而且那些古人著书立说必定是一时才俊,与古人游不知不觉受其熏染,终乃收改变气质之功,境界既高,胸襟既广,脸上自然透露出一股清醇爽朗之气,无以名之,名之曰书卷气。同时在谈吐上也自然高远不俗。反过来说,人不读书,则所为何事,大概是陷身于世网尘劳,困厄于名缰利锁,五烧六蔽,苦恼烦心,自然面目可憎,焉能语言有味?

   当然,改变气质不一定要靠读书。例如,艺术家就另有一种修为。“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,三年不成。成连言吾师方子春今在东海中,能移人情。乃与伯牙偕往,至蓬莱山,留伯牙宿,曰:‘子居习之,吾将迎师。’刺船而去,旬时不返。伯牙延望无人,但闻海水洞崩拆之声,山林?冥,群鸟悲号,怆然叹曰:‘先生将移我情。’乃援琴而歌,曲成,成连刺船迎之而返。伯牙之琴,遂妙天下。”这一段记载,写音乐家之被自然改变气质,虽然神秘,不是不可理解的。禅宗教外别传。根本不立文字,靠了顿悟即能明心见性。这究竟是生有异禀的人之超绝的成就。以我们一般人而言,最简便的修养方法是读书。

   书,本身就是情趣,可爱。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书,立在架上,放在案头,摆在枕边,无往而不宜。好的版本尤其可喜。我对线装书有一分偏爱。吴稚晖先生曾主张把线装书一律丢在茅厕坑里,这偏激之言令人听了不大舒服。如果一定要丢在茅厕坑里,我丢洋装书,舍不得丢线装书。可惜现在线装书很少见了,就像穿长袍的人一样的稀罕。几十年前我搜求杜诗版本,看到古逸丛书影印宋版蔡孟弼《草堂诗笺》,真是爱玩不忍释手,想见原本之版面大,刻字精,其纸张墨色亦均属上选。在校勘上笺注上此书不见得有多少价值,可是这部书本身确是无上的艺术品。

在中国屏风上:漂泊者

●毛姆

早在认识他之前,我就听说过他的传奇故事,所以我期望他的外貌也与众不同。在我看来,似乎那些有过非凡经历的人,长相也很特别,但是我所见到的这个人相貌平平,毫无特别之处。他身材较常人矮小,有些瘦弱,皮肤晒得很黑,有一双棕色的眼睛。人未到而立之年头发就已变得花白。他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不同,也许你要和他见上五六次才能记住他是谁。如果你碰巧在一家商店的柜台后面或在代理事务所的板凳上见到他,你会觉得那些地方于他适得其所,不过就像你不会去在意柜台或板凳一样,你也不会对他留下什么印象。然而,恰恰是他平凡的外貌最终引起了你的好奇心:他那毫无特征的面容,让你想起满洲皇城的一堵空荡荡的宫墙,也许它的这一边是污秽的街道,但你知道另一边却是雕龙画壁,和常人所不知的精妙复杂的深宫生活。

他的整个生涯就像一个传奇。他是兽医的儿子,早年是伦敦警厅的书记,后来在一艘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商船上当服务员。船到目的地后,他便溜下船,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独自游历了南美。在智利的一个港口,他设法搭船去了南太平洋的马克萨斯群岛,并在那儿与热情好客的原住民一起生活了六个月,后来他又搭上一艘帆船到了塔希堤岛,在那里他做了一艘运送中国劳工去社会群岛①的老爷船的二副,就这样到了厦门。

那是我遇到他九年前的事了,在那以后他一直生活在中国,一开始他在英美烟草公司找了份工作,不过几年之后,他觉得这工作太单调乏味,加上他那时已经懂得一些中文,就应聘为一家公司在全国推销专利药品。三年中他一个省一个省地推销药丸,最后终于攒下八百块大洋,于是又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。他开始了最为惊心动魄的冒险。

他从北京出发穿越整个中国,旅途中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国的贫苦百姓,背着铺盖,带着旱烟袋和牙刷。他投宿在中国的小客栈里,和其他赶路人挤在大炕上睡觉,也吃中国的饭菜。这可真不简单。他很少坐火车,大部分路途不是步行就是搭车或坐船。他穿越了山西和陕西,行进在狂风怒号的蒙古高原上,冒着危险在蛮荒的士耳其斯坦探险;他和沙漠中的游牧部落一起生活了数月,又跟着运输砖茶的商队穿过荒凉的戈壁滩。四年过去了,他终于花光了最后一块大洋,再次回到北京。

他想找份工作,最容易赚钱的工作似乎是写作。一家中国的英文报纸的编辑请他写一组游记。我想他唯一的困难是如何从如此丰富的经历中进行选择。有很多东西也许所有英国人中只有他知道:稀奇古怪的、引人入胜的、恐怖可怕的、有趣逗乐和意想不到的,什么样的东西他没见过呢?他一共写了二十四篇文章,我不敢说那是不忍卒读的,因为文中反映出作者细致而饱含感情的观察;但在他的视野中事物都是杂乱无章的,而其实,那些只不过是艺术创作的原料。它们就像是陆军或海军军需库的物品清单,对一个充满想像力的人来说这是一座宝藏,但与其说那是文学作品本身,还不如说是文学创作的基础。他就像是一个野外科学工作者,耐心地收集无穷无尽的事实,但没有一点概括的能力,这些事实有待那些比他思维复杂的人去提炼。他所搜集的既不是动物,也不是植物,而是形形色色的人;他的藏品数量罕有其匹,但他对它们的理解是肤浅的。

当我遇到他时,我试图去辨识那丰富的阅历是如何影响他这个人的;可惜的是,他虽然是个快乐、友好的人,有着一肚子的奇闻轶事,也乐于叙说他的所见所闻,但是我却无法发现哪一段冒险经历曾深深打动过他。引导他做出那些古怪事情的冲动源于他与生俱来的古怪习性。他厌倦了文明世界,产生了一种远离陈规旧习的激情。生活中离奇的事物吸引着他,他有一颗不知足的好奇心。但我觉得他的经历仅仅是肉体的,从没有达到心灵的高度。这也许是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根本就是个平庸的人。他平淡无奇的外貌,恰恰是他平淡无奇的灵魂的最真实的说明,在那道空荡荡的宫墙后面,仍然是空荡荡。

那就是为什么他有如此丰富的素材,写出的文章却索然寡味,因为在写作中,更重要的不是丰富的材料,而是丰富的个性。

草原记忆:用水

●老鄂

大兴安岭丰沛的水源和溪流,一离开群山,便被这辽阔干旱的草原吸尽了。浅表的湖泊,蒸发成高含量的碱水和硝水,有些地方甚至析出厚厚的结晶,像盐湖一样,成为碱和硭硝的产地。井水大多是苦涩的,人喝了会拉稀,牲畜勉强饮用,倒省了喂盐。

甜水井屈指可数,牧民家家备有木制的水缸,妇女们套上牛车,到很远的地方去拉水。冬季降下几场雪来,才是最幸福的时期,用木锨铲来干净的积雪,化成水,捞去杂草,水质不会亚于城市的自来水,只是带些草腥气。牲畜也不用饮水了,自己一口草一口雪直吃到来年春季。

春季是最困苦的时期,积雪渐渐融化,水井却仍未解冻,有时只能去寻找雪水流淌的水洼,在寒冷的早晨,捞取那一层薄冰,去除牲畜的粪便,勉强使用,好在牧区从不饮用生水。

刚去那几年,牧民家标准的洗漱程序是:主妇递来一小碗净水,容积不会多于150毫升,用其大半认真地刷牙漱口。漱毕,含一口净水,用双手捂住嘴,均匀吐出,随之涂抹面部,最后将剩余的水倾倒在毛巾之上,用力擦脸。绝不能使用肥皂,那毛巾也难得清洗。

牧民很重视洗手。全体人员不分主客,共用一盆底水轮流洗,还必须用肥皂。知青刚来时自暴自弃,拒绝履行这种敷衍的程序,任凭皮肤角质层自行脱落,被牧民斥为不讲卫生。后来打熬不住,开始用整盆水洗头洗脸,又被斥为浪费。

每次茶饭毕。必须用舌头将小碗舐净,主妇用水涮一下,擦干收起。下次用时,当着你面,用一条并不洁净的毛巾,用力擦得里外锃亮,让你无可挑剔。

从未见有人洗头。妇女用篦梳仔细篦去杂物,同时用少量的水,将头发抿湿,使之光亮。回想起四五十年前,我们的祖母和母亲辈又何尝不是如此,竹篦已成为美发史上的文物。那些年晚间的毛泽东思想学习会,是妇女们最惬意的时刻,她们暂且摆脱了一切劳务与牵挂,依偎在别人怀中,羊油灯下,互相捉虱拿虮,毕剥有声。

定居以后,每家门前都有一口很大很深的水井,我看见妇女们在起劲地洗着衣服。没有充足的电力,还无法使用洗衣机。水质仍是个大问题,饮用水要用拖拉机到远处去拉。有些牧民很超前,他们购买整箱的矿泉水饮用。

草原记忆:妇女

●老鄂

当东方刚刚露出微光(我不知道准确的汉语是拂晓还是熹微,蒙语关于这一时刻,有它独特的专用词),夜间被冷雨、蚊蝇,或风雪、狼害侵扰的羊群,终于困顿不支,渐渐伏卧下来,那被羊群纠缠了一夜的妇女,却顾不上补足睡眠,匆匆走进蒙古包,梳洗做饭,又开始了新的一天。

日出后,唤醒全家老小,侍候他们喝上丰盛的早茶,便到外边去挤那二十来头奶牛的奶。约摸一二个钟头后,将鲜奶倒入各种容器,开始制作奶食品,以供日常敷用和冬季的储备。

男人们已经出牧,或去闲逛,妇女自己套上牛车,去远处的水井汲水,或到野外拾捡干牛粪作燃料。这些活计,男人们向来不插手,男知青们则要自己做,相遇时,受到女人们善意的戏谑。

牧民不吃中饭,但要喝几次茶。不时还有人来串门或闲逛,主妇随时烧茶待客。那些男人们喝尽碗中奶茶后,将空碗托在手中,脸却朝向另一边,故作闲谈状,妇女们恭顺地为他续满。知青们恪守礼教,诚惶诚恐,反倒使主妇不安。

稍得闲空,便拿出那些手工精美制作繁缛的四季蒙袍,细针密缕地缝上几针,这是她们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。日渐西斜,远处胀满乳汁的母牛哞哞归来,提醒着她们又该去挤奶了。

羊油灯下,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惟一的一顿正餐,或羊肉面条,或小米肉粥。主妇一勺一勺地盛给他们,啜吸声中,其乐融融。睡前,主妇为全家和客人?一盖被包脚,自己刚刚解去长腰带,宽松一下,门外或风声骤起,或羊群轰动群犬狂吠,她立即拖着长袍,跑了出去。

又是一个不眠之夜。

蒙古包内东侧,灶口所向之处,铺着一块生牛皮,那是她们的栖息之所,但是从未见到谁家主妇在上酣睡。牧民妇女尚未成年,便不再享有睡觉的权利了,她们几乎是在日夜操劳。甚至连生育子女,也在劳作之际。白昼假寐,竟事关名节,被传讲出去,连出嫁都难。

那些年轻的主妇,夜间也曾因极度困顿而假寐片刻,但很快就会被焦急的呼喊声唤醒,这是那位刚离任不久的长辈,她虽然熬到了可以躺下睡觉的年岁,但积年的劳作,浑身的筋骨像打碎般地疼痛,她已全无睡意,整夜整夜地睁大眼睛,凭藉多年的经验,判断着外边的些许动静。

她们对于这一切安之若素,满怀希望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生活。

在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,我们的母亲和祖母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地安身立命。今天的都市中,那些太累和太闲的人们,他们被生活所异化(准确地讲是退化),给自己和社会带来太多的烦恼和怨恨。

我不知道自然保护主义者们所关注的“自然生态的底托”──它维系着社会的稳定和存在──是否也包含“人”这个重要因素。三十年前,我读过索尔仁尼琴的一个短篇《马特辽娜大娘》,她是作者遇到的一位极朴实的俄罗斯妇女,“甚至无法拍到她一张姿态自然的照片”,写的是一些让人无法记住的很小很小的事情。但是,作者在最后却大声疾呼:“如果没有这样的人,我们的村庄将不复存在,我们的国家将不复存在,我们的地球也将不复存在。”这段话我牢记至今,并且愈来愈感觉到它的沉重。

二十三年过去,这次又见到她们,除二三位病逝,竟都健在。她们都已儿孙满堂,依然在操持家务。见到我后,随口讲述陈年往事,恍如昨日。只是她们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们,却大多撒手人寰,六十几岁已属古稀,七十阙如。

草原记忆:守夜

●老鄂

当地叫“下夜”。这项工作记一个整工,与放牧同酬。

但是,牧民并不把守夜当作正式的职业,羊群一归牧,守夜的职责便交与妇女。她们白天要做繁重的家务,还要从事接羔、剪羊毛等季节性劳动。守夜剥夺了她们从成年以后直至老年的几乎全部的睡眠时间。守夜只能徒步,马是放牧用的,夜晚要放出吃草和休息。

所谓羊圈,是用自家的六至八辆牛车连接成弧形,摆放在蒙古包的西北侧,纯属画地为牢。冬季才在车轮间插入木栅,栽上芦苇或挂上毛毡,挡住北风御寒。羊群归牧,依次卧下,团成十几米直径的圆盘。冬夜晴好天气,相拥取暖,一觉天明倒也惬意,个别“火”大者,竟至圈外雪地上独卧(我住蒙古包时,也喜睡在靠毡墙处,那里空气流通,不愿在里侧受浊气)。朔风骤起,边缘的羊不愿再为别羊挡风,依次向下风头移动,圆盘变为扇形,逐渐拉成长队。部分羊群没入茫茫暗夜,暗夜中等待它们的是狼,狼在羊群的下风头匍匐靠近,连狗也嗅不到它的气味。

夏夜蚊虫蠢动,羊群不堪其扰,又会顶风离去。夏季草场多山地,遇到一只狼,便可将近百只羊放倒在山坡上,这是我所知道的案例,不知吉尼斯的最高纪录是多少。狼的生性如此,不是为了果腹,果腹一只羊足矣。

夏、秋季的冷雨,将羊的皮毛淋透,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羊群,也要离开羊圈,靠活动腿脚暖身。总之,一千多只羊,要在这一道徒有其形的“墙”后,挨过一年四季的每个夜晚。

知青没有家室,要轮换着守夜,年轻人贪睡,偶一假寐,羊群已悄然离去,醒来一身冷汗,急去追赶圈回,黑暗中茫茫然,也不知少了没有。我的同学Z君,曾因贪睡被我“扫地出门”,数九寒天,将他的铺位移至羊圈旁的雪地上,但仍不误其睡,一夜犬吠,天亮时,离他二三米处,一只羊被狼吃得只剩下皮毛和骨头。Z君后来去放马,成了一名出色的马馆。

牛群自卫能力较强,又不易走失,其守夜无功,不计酬。马群要吃夜草,被赶至野外宿夜。马倌守夜,另是一番辛苦,冬夜里仅其穿戴,便有近百斤。

刚离开牧区的那几年,夜间风声乍起,或骤雨敲窗,或噩梦中遇狼害与掺群,梦魇中大声呼叫,惊起一肩凉汗,呆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,恍然间仍为牧人,心悸不已。

草原记忆:骑马

●老鄂

早晨起来,放牧的人头一件事,就是找马

劳累了一天的马被羁绊在草原上,缓缓地向远处寻觅果腹的牧草,一夜之间也会走出数里之遥。
羊倌顾不上洗漱,赶忙走去把马牵回,以备不虞。远处模糊的黑点可能不是你的马,抑或是牛;你的马或许已在夜间挣脱陈旧的羁绊,不再等待明天和你一同劳累,径自去追寻远方的马群。这一切只能在你气喘吁吁地走近时才知分晓。羊群已开始蠢动,你心急如焚,登上附近的高坡,向着茫茫四野远眺。

经过一夜反刍,早已饥饿的羊群,纷纷离开没有围栏的羊圈,渐渐远去。羊倌终于找回坐骑,匆匆吃上几口那要抵补一整天饥渴的早餐,上马去追赶羊群。

假如能有一架高倍望远镜,假如每天都有马倌夜宿在这里(他们的马随时要用,可以整夜系在门外),这是我那时最美好的企望。

那年初夏,下了一整夜的冷雨,我跑了很远的路,没有找到马,也没来得及回去吃早饭,径直步行去追赶远去的羊群。羊群又冷又饿,它们要靠奔走发热来温暖肢体。我追不上前头那些健壮的头羊,只得勉力跟在后面驱赶,尽量使羊群连贯在一起。前面的羊群已经越过了好几道山梁,远处大山上,我那失控的羊群像无数条断线的珠串,向着散乱的方向移动,山上还有别人的羊群,他们如果无暇顾及,我的羊会混迹其中,无从分辨。如果有恶狼出没,那里就要变成屠宰场,几天之内,我的名声将播遍草原。我完全绝望了,雨还在下着,雨水、汗水和泪水在我脸上流淌。

雨将停时,我的同学Z君(他是马倌),在马群中看到了我的马,他料定我会在山上跟着羊群。我骑上他送来的马,向最高的山上跑去,找回了我所有的羊群,找回了维系我生命的声誉与自信。

分配给每人的四匹成年骑马,在整个夏秋季都要放养在马群中,让它们恢复体力和膘情,以供漫长的冬季和繁忙的春季轮换役使。在并不轻闲的夏秋季,就得靠调教几匹年岁幼小的生马来补充了。

放羊途中靠近马群时,羊倌怯生生地走过去,央求马倌给匹生马骑骑,马倌轻蔑地扫了你一眼,然后几个人齐心合力套住一匹,抓住双耳,把马头压得几乎贴地,鞴上鞍辔,催促你上马。你略有迟疑,那眼神即刻变成话语,嘲笑你胆小,并说你已经占了便宜,省了自己的马……,等你骑上后,马倌们便一齐放手。

我很佩服电视上的美国西部牛仔,他们驯的马比我那时的要更大更狂野,但那也许是表演的需要,然后他们可以拿到佣金,去养伤或去消费。

留给羊倌的麻烦,是在其后的每时每刻,虽然没人再在一旁说闲话,但也没了保驾的人。你要自己上下马,还要反复耐心地训练这野性未除又胆小无知的畜生,戴笼头、含辔头、鞴鞍上绊,教它学会牵走转停,你时刻要小心谨慎,不能有任何闪失。别忘记,你是在放羊。

夏日的某一天,轮到我守夜,尽管一夜无眠,还要去剪羊毛,但对于羊倌,已如同休假一般。那匹已有些驯服的生马,也恢复了体力,在去剪羊毛的路上,挺神气地走着。

突然,它踏进了一只鼢鼠的暗洞,一下子翻滚过去,我最后看到的大地已在我的头顶之上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在一片嗡嗡声和一阵阵哼哼声中缓缓醒来,原来那畜生也摔得不轻,还压在我的身上,苍蝇在旁边飞舞,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的。我头脑木然,但很安详,我知道我不是在放羊。


今天,我看到牧民骑着摩托车在驱赶畜群,像在马背上一样潇洒,甚至还有穿着露脐装的少女,真是匪夷所思。但我知道比骑马要安全,并且这铁骑也不会走失。

牧民给我算了一笔账,一匹马吃掉的牧草,拿去养羊来换取汽油,这很划算。

我们打算让牧民给鞴两匹马代步,牧民执意不允,说连他们都不骑马了,也不让自己的孩子骑,摔着就没轻的。我们也只好不去寻梦了。

牧民们仍然记得我那匹青马,它已死去多年,它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,就像天上的星宿一样。

草原记忆:牧羊女

●老鄂

牧羊这一职业,无论古今中外,都给人们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,草原、白云 羊群、牧羊女──浪漫者将其拟为女性。然而仅仅经过如前所述的二十余天的劳作,这个皮肤被碱风吹得皴裂,烈日灼烤下山魈样的面孔,和被那些无知的牲畜砥砺得性格粗糙的牧羊女,准会使那位诗人望风而逃。

不幸的是,这一人间奇迹真就出现在我们那个伟大的时代。

三十五年前,与我们同到草原的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,被自己的同族、同伴和如我一样冷漠的旁观者,淡出知青群体,住进异族牧人的毡房,独自一人放羊达数年之久。最终与牧民结婚生子,永远地留在了草原上。

二十三年前,我被同一时代所创造的“落实”、“病退”等政策招抚回京,临行前,我到一牧民家闲逛。蒙古包内,主妇为我们侍奉茶饭,门外羊圈里,一个形容邋遢长袍拖地的妇女,正用浓重土音的蒙语,呵斥两个满脸鼻涕的孩子。那正是我志得意满之时,我以一个旅游者的角度,记下了这幅风俗画面。归途中,一位当地朋友以感叹和责备的口气对我讲起那个门外的妇女。啊!原来是她!我顿时头脑轰然,骄矜雪消。我感觉我像一个戏水者,把溺水的同伴留在深深的水底,自己逃离开那片可怖的水面。

我只见过她三次,三十五年前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,十二年后变得与牧民妇女毫无二致;此次见到的是一位女教师,像当年牧放无知的羊群,她在施教于求知的儿童。
我写下这些,也只是为减轻一下心灵的重负,仅此而已。

草原记忆:放羊

●老鄂

清明过后,内地的田野已是一片鹅黄和新绿,锡林郭勒草原依然到处是斑驳的积雪,一周以后,母畜的孕期陆续结束,开始进入繁忙的接羔季节。

牧场的羊群都在千只以上,每群羊只有两个劳力:羊倌白天在野外放牧,夜晚由妇女守夜。羊群中有三四百只待产母畜,牧人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和贮存足够的牧草,把它们留在家里生产,千百年来,这些半野兽状态的母羊天经地义地要在走牧的途中(小部分在夜间)产下胎儿,整个接羔期将持续一个月。

羊群开始跑青,它那极敏感的嗅觉,已经闻到尚未出土的青草的气息,徒劳地向四野寻觅,无力奔走的弱畜和临产母畜在后边勉力跟随,羊倌漫山遍野地奔跑呼号,试图将它们圈在视野所及的地方,以避免可怕的丢失、狼害和掺群。

临产母羊在阵痛的哀叫声中,一次次伏下又站起。终于,尾部坠落粘稠的胎液,草莽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,一个弱小的生命降生在这衰草连天的荒野,它喷出口中残存的胎液,向这世界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咩叫。那母亲挣扎起产后虚弱的躯体,一转身便扯断了脐带,开始焦急地为羔羊舔净湿漉漉的身体,朔风也为这新的生命吹干了皮毛,吹硬了柔嫩的蹄甲和骨骼。那弱小的生命跪在地上,用略为强健的后肢奋力站起,去寻找母亲的乳房,一次次倒下,又一次次站起,我想起祖母讲过的“羔羊跪乳拜四方”。

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,母性的本能似乎遮蔽了一切,母羊安详地亲吻着吮乳的羔羊,俨然一幅天国的图画。

突然,它想起了羊群,迈过羔羊,向前走了几步,羔羊叉开腿摇晃着,茫然不知所措,母羊一次次跑回,又一次次离去,母子间悲哀地呼叫着。终于,那刚出世不久的小生命,像一架释放开发条的玩具,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活动起来,跟随着母亲,走向羊群。半小时后,这母子俩已混迹其中。

这是最理想的顺产,那母羊甚至不让羊倌靠近,否则便弃羔离去。羊倌只能将羊群圈回,在一旁耐心地等待,直到它们进入羊群。

也有个别母性十足的,生产后不再跟群,羊羔也像一团棉絮,吃足了奶水睡在草丛中,不去学会行走。留在这旷野中,不久,就会有猛禽来啄食它们的眼睛和内脏。羊倌焦急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羊群,只得将羊羔抱起,一段路一段路地引导它们走向羊群。

那些平素矫健的山羊,却是生来孱弱,出生的当天绝不会行走半步,又多双胞胎,羊倌只能将它们装入接羔毡袋,好在山羊都极恋羔,回家后凭气味认下自己的子女。那沉重的接羔毡袋,要一直背负到归牧。

母羊只凭嗅觉在数百只羊羔中识别自己的儿女,聪明的牧人把奶水不足的羊羔身上涂抹死羔母羊的分泌物,在一支古老的对羔歌曲声中,那失去羔羊的母亲,十有八九都会被蒙骗认养。知青童心未泯,把劳动也当儿戏。那年,一只病死羊羔的山羊整日在羊群中哀鸣,我们如法炮制,竟使它认养了一只奶水不足的绵羊羔,这成了羊群中的一景。这两种同属不同种的动物历来是“老死不相往来”,牧民们干活都是中规中矩的,但并不保守,他们见后也都啧啧称奇。

有些初产的母羊,竟把产羔当作遗矢,扬长而去。羊倌立即策马冲入羊群,这无情的畜生,产后依然健步飞奔,把马累得浑身是汗,自己才颓然倒地。羊倌从它身上扯下几把羊毛,迅速搓成一根短绳,缚住它的前腿,再去寻找那个弃儿。抱来这粘糊糊的一团,强迫它给舔干。羊倌耐心地唱着那支古老的对羔歌曲,这畜生渐渐安静下来,开始试探地舐嗅羔羊。凄婉的歌声,唤醒了母性的回归,随着一声悲鸣,母羊开始全力呵护自己的骨肉,似乎要弥补刚才的无知和过错,连那双平日茫然无神的“死羊眼睛”也闪烁着几分感激之情。羊倌吁了一口气,骑上马去追赶,经过这一番惊扰早已远去的羊群。

整个接羔期实际上就是在管理一所流动的产科医院,那些难产的母羊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哀叫,羊倌要在这荒野上独自处置着他所遇到的各种难题。有些难产母羊仍在跟群行走,只露出头部的胎儿已经气息奄奄。羊倌要将胎儿头部慢慢推回,和两个前肢对齐,调整好胎位,一只濒死的羔羊顺利产出。母子平安,并没有给疲惫的羊倌带来喜悦,他抬起头,眺望着远处吉凶未卜的羊群。

当年干羊倌这一行儿的,大多是地位低下但经验丰富的牧主及其子弟,还有“接受再教育”的知青。如果你总用接羔毡袋背回被遗弃的羊羔和难产的死羔,就会受到贫下中牧的申斥和白眼,如果母羊因难产而死亡,那你简直就是谋杀犯。羊倌们是极好面子的,他们不愿因此被分配去干那些打石头挖井、搭棚盖圈,虽然不用操心,但却被牧人们视为下贱的杂活。

带羔的母羊单独组成了一群,不再跟着大群奔走,这群羊由那些有地位的人家看管,他们的蒙古包扎在视野开阔水草丰美的地方。青草开始长出,有了羊羔的羁绊,母羊不再乱走,为了充满乳汁,贪婪地觅食。牧人可以坐在家中,悠闲地喝着奶茶,不时透过蒙古包撩开的毡墙,看几眼那似乎永不移动的羊群,间或也去骑马巡视一番。一天两次,带上几个人,搅动起贪睡的羊羔,提醒贪吃的母亲给他喂奶。站成一排,让哺乳的母子成对通过,一一核对。那才是真正的动物乐园,数百只洁白肥壮的羊羔在一起奔跑嬉戏,这种收获的喜悦,不是羊倌们所能享受到的,他此刻正在深山里,追逐着吃饱青草日益强壮的羊群,不时还有几只“晚婚晚育”者,在这急行军中产下胎儿。

妇女们永远是劳累的,在牛车旁,唱着同一支对羔歌曲,为几对孤儿寡母重组家庭。那单调的歌声,把蒙古包里的男人们唱得昏昏欲睡。

草原记忆:缘起

●老鄂

2002年秋天,受环保组织《自然之友》之托,去内蒙古牧区,名曰考察牧民生活的变化。因为我三十五年前在东乌旗的满都宝力格苏木(乡)插了十二年队,按“病退政策”离开后,就再也没回去过。


面对着曾经和我休戚与共的乡亲们,不可能以一个调查员的身份去按专题询问和记录,而是在一家一家地闲逛。当地管这叫“串营子”,当年只有马倌们和闲杂人员才有这个闲空。我那时可没这个福分,只能在山上放羊,远远地看着蒙古包升起袅袅炊烟,门外系着一排高头大马,我想,他们一定在喝着奶茶,聊些非常有趣的事情。但我必须死守着自己的羊群,惟恐它们丢失或被狼袭击。


时光竟然这样无情,草原上的一切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,面对那些年老力衰的男人和女人们,我只记得他们的过去,他们也由于我的到来,想起了那些值得骄傲的年华。那些很小很小的事情,唤醒了我的记忆,我从中找到了自己━━那个曾经诚实、固执、热情、轻信的我。


回忆过去并不总是愉快的,想起他们和我自己那些伤心的事,我们就默默地坐着,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。我没有时间去看一眼,那些曾经熟悉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的山山水水,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改变,她比历史要古老得多。可是那些曾与我朝夕相处的牧人们,却一个个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我只能匆匆地,再多看一眼那些还活着的人。